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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倒在債務裏的19歲少女與她背後的暑期騙局

    倒在債務裏的19歲少女與她背後的暑期騙局

    知乎上的答主習慣先說結論——「大學生千萬別送外賣」「不建議暑期工送外賣」「暑假工千萬別去送外賣」,是幾位學生博主用整個暑假換來的經驗。

    但在這個剛剛過去的暑假,不少學生仍然以外賣這份兼職為新學期賺學費和生活費。

    據《紅星新聞》報道,2021年暑假至少有3萬名大學生加入美團專送,在假期成為騎手,有站點三分之一的騎手是大學生。而在整個大學生送外賣群體中,美團專送不過是其中一部分,「專送」是全職,「眾包」是兼職,後者只需要下載軟件,註冊獲得騎手身份,就可以開始接單——而不少學生因為工作時間只能有兩個月而選擇了眾包。

    外賣騎手是一份招聘簡章寫得簡單,僅有的要求就是會騎電動車、會用導航,做起來卻問題多多的職業,所需要的常識遠遠超過中學甚至大學所能學到的內容——年輕的學生騎手們共享着騎手工作中常見的超速、逆行、闖紅燈等風險,又往往會因為沒有經驗,接下長途低價的「爛訂單」,甚至被騙着買下一輛超高價的電動車。比如小葉,安徽合肥一個剛剛參加完高考的19歲學生。

    低薪工作

    小葉和其他剛從高考裏解放的年輕人一樣,臉上總是掛着輕快的笑。她把長髮染成粉紅色,手腕和脖子上繫着銀色的粗鏈子,甩開曬成小麥色的手走路,情緒飽滿,她形容焦慮是「頭都要禿了」,形容厭惡是「我就要吐了」,不滿意就一揚頭,翻出一對白眼。

    上一個夏天,她的母親因惡性腫瘤去世。沒過多久,她就從家裏搬出來,住進了一間出租屋。出走也是沒辦法的事,她說父親以前時常打她,不知道她的生日和年紀,卻不吝於表達對她的嫌惡,「你到了18歲就搬出去」。

    家庭創傷可以暫時擱置,眼下最重要的是學業和生計。小葉學畫畫,擅長的科目是色彩,2021年夏天的高考,她被成都的一所民辦藝術院校錄取,當務之急是攢夠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。

    如果在線上找兼職,外賣員幾乎是搜索引擎最常顯示的結果——58同城「日結」一欄下面總是列着「生活配送員」的選項,而Boss直聘裏「兼職」的搜索結果也往往有「外賣」這一選項。

    於是高考結束5天后,小葉騎上一輛電動車,成了美團外賣騎手,她帶着顧客下單購買的糖水飲料和飯食,風馳電掣在合肥的大街小巷。她還有一份朝九晚六的客服工作,只得在午休和下班之後的空檔送外賣,中午打開飯盒,往嘴裏扒拉幾口飯就急着下樓,跨上電動車往外衝。多數時候的單價在五六元,但如果接到長單子,一次能賺十幾塊。她算算賬,這樣只要能送一單,當天的午飯和晚飯錢就到手了。

    外賣騎手裏的兼職學生很容易被辨認出來——他們沒穿專送騎手的黃色或者藍色制服,沒有車尾的配送箱,餐就掛在車把上,或者放在兩腳之間的踏板上。

    高考結束3天后,19歲的合肥少年常勝也從58同城的日結工上找到了這份兼職。為了避免遲到,新手外賣員往往只帶一份餐食,對常勝來說,即便是60%順路的單子他都不敢冒險接下。這當然是保險之策,因為導航總是不靠譜,跟着導航去取餐點,顯示「已到達目的地」,卻怎麼都找不到招牌;目的地到了,具體幾棟幾號也找不到。而一旦遲到,就要扣錢。

    騎手想提速,就要熟悉路況,但依賴導航對眾包騎手來說幾乎是別無選擇的事——有長期工作打算、與配送站點簽了合同的專送騎手會有固定的配送區域,接到的單子往往在附近幾公里;而眾包騎手則不然,站點挑剩的長距離、低價單子總是被派到他們手上。

    於是,常勝時不時接到超過10公里的訂單——以一單星巴克為例,送餐加上取餐距離超過12公里,他花了半個多小時把咖啡送到,賺了24元。他往往一日幾次橫穿城市,一天的路程超過200公里,「有時候在路上跑得太久了,就會覺得自己很孤獨。」

    於是,常勝連着做了9天騎手,最終收入600元;其中最多一天工作12小時,收入200元,幾乎與京東的日結工相當。

    高昂支出

    但這並非落袋為安,這份工作總有不少你提前無法獲知的開支。對常勝來說,這包括共計100元的兩單罰款,一單是定時單送早了,一單是GPS故障,系統判定他未達地點提前送達,以及299元的電池租金。

    做騎手前一天,他去應聘,招聘者為他租了一輛電動車。他被帶到寫字樓樓下的一間門店取車,車行老闆建議他以每月299元的價格買了個「中國鐵塔」的包月服務——在街上有特定的白色鐵櫃,可以像共享充電寶一樣更換電動車的鋰電池。常勝曾取到過一塊菏澤產的電池,裝好沒多久就發熱,取下來一看,插口處已經軟化冒煙了,他趕緊找下一個電池櫃換了一塊新的,從此再沒用過。

    至於那些沒有購買包月服務,或者電車是鉛酸電池,不能買包月服務的學生騎手們,支出少了,但賺得就更少了。

    18歲的合肥中專生王淼淼在一個晚餐的高峰時段騎上電車。當時,他臨近畢業,身上只剩下一千多元,只要交了房租就剩不下多少錢。儘管在房地產公司做實習,但這份中介工作收入的大頭都到了網路平台手裏,他只好送餐賺點生活費。

    第一次開出3公里取餐,他眼見着電動車的電量蹭蹭往下掉,等餐送到客户手裏,還沒來得及接新單,電動車就慢悠悠地停下來,怎麼發動都不動彈了。他沒吃晚飯,推着車回家,用賺到的8元錢買了包煙。

    30多天的送餐經歷裏,王淼淼只賺了不到400元——晚上出去送兩單,剛夠一包煙的錢,車就沒電了,他也就慢悠悠地推着車打道回府。

    每次錢到賬的聲音總讓人愉悦,但「日夜兼程」,到頭來「一分錢拿不到」的也不在少數。在知乎上,學生答主們給出了不同的理由:一位南昌學生打着月入5000元的算盤,做了全職的專送騎手,卻被600多元的租車、400多元的裝備(包括外套、頭盔、外賣箱等)和保險費、站點服務費等,扣得只剩下1300元收入;一個九江的學生連續做了5天騎手之後悟到,「月入過萬大神都是站點扶持的,安排近的給他送,一次送十幾單」,而自己一個暑期兼職工,單日送單數不及對方的三分之一,於是灰心地辭職。

    除此之外,意外也時時發生。7月的一箇中午,小葉送完一單外賣,搶在一個即將變燈的紅燈過馬路,一輛小轎車從路口衝出來。她隨即倒在地上,血流了一地,「我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,」她想。

    於是,這個暑假,小葉有了些收穫——腿上多了幾道疤,頭上多了三針,支出600元的檢查費,以及1000多元電動車維修費用。

    她笑笑,「前段時間在猶豫要不要剪短髮,幸好沒剪,不然縫針的地方剃禿了,都沒有頭髮來遮住。」

    窮學生的奢侈品

    受傷了的小葉還遠未到休息的時候——接下來的大額開支,只能讓她開始更辛苦的奔波。

    她從混亂的路口逐漸清醒,去醫院在後腦勺上縫了三針回了家。昏昏沉沉地過了幾天後,她在7月初突然收到一條令人警醒的訊息。這是一條系統自動發送的催款訊息,她有一筆400多元的分期付款需要支付。

    這是小葉、王淼淼與常勝共有的經歷。在他們最初應聘騎手的寫字樓辦公室裏,一個年輕男人拿走應聘者的身份證、銀行卡在電腦上操作了一會,又拿走應聘者手機,給他們下載了一個美團眾包的APP。在這個過程裏,對方保證這是在「領」電動車。

    但小葉、王淼淼和常勝先後發現,事實上這是一個分為12期償還的小額貸款,買的是一輛總價4000元上下的電動車。他同時許諾了工作期間每月500月的補貼,並保證在工作結束之後有償收回電動車。

    如果了解小葉的消費習慣,就能知道這筆錢對她來說有多重要。除繪畫外,小葉最擅長的就是花最少的錢維持生活——身上的藍色細格旗袍短裙,拼多多上買的,只要十幾塊;手鍊和項鍊是淘寶上刷單得來的,下單購買,店家把東西寄給她,她拍照、給好評,老闆就退貨款給她,有時候還會加上四五十元的報酬。

    在她租住的小屋裏,衣服、廚具、筆架和玩偶都是刷單得來的。蔬菜水果從拼多多上買,有時候一塊錢能買一個拳頭大的火龍果。她的出租屋裏沒有冰箱,如果偶爾買多了菜,就暫時放在樓下商户的冰櫃裏。不過這樣的時候並不多,她每天卡着金額買菜,支出連10元都不到。

    收到分期付款的催款訊息後,小葉聯繫了當初的招聘者。對方安撫小葉,到離職時電動車一定會回收。可直到7月底,她也沒有如約收到對方承諾的500元補貼,招聘者也不再回她的微信。她騎了一個多鐘頭的電動車到應聘的大廈,發現那間辦公室的門已經上鎖,玻璃門看進去,幾張辦公桌空空蕩蕩,只剩下黃色的「騎手服務中心」幾個字暗示這家店曾試圖與美團扯上關係。

    附近一間車行也被清空了——不止一個人在這裏領走電動車,如今玻璃門上了鎖,房東在門上貼了紙條要求租户聯繫自己。門口幾排黑色的廢棄電動車,有的外殼破損,有的沒有車燈,每一個都沒有電瓶。

    這個時候小葉明白過來,她在一個多月以前被騙着買下了這台電動車,「騎手服務中心」面試,車行提供車,在一家叫「踏實消費」的小額貸機構批准貸款。三方的合作太緊密,整個過程實在太快,對方以500元每個月的補貼和之後會回收的理由,用「租」的名義,讓小葉的名下多了4000元貸款——這是節衣縮食又小心翼翼的小葉第一次負債。

    如今她依然騎着這輛奢侈的電動車出行。它買來的時候鑰匙孔就有些不靈,車座下面裝電池的位置鏽跡斑斑,車禍後前燈也壞了,小葉送它去車行,修車又花了1000多元——車頭前面寫着「樂行」兩個字,但市面上又沒有這樣的型號,後來小葉問了幾間車行老闆,終於確定這是輛千元都不值的組裝車。

    光腳的人

    小葉開始在社交網站上搜索有相似經歷的人,在暑假即將結束時在合肥找到了50多位有相似經歷的學生。王淼淼買下電動車的時候,剛滿18歲不過一個星期,對方看了看他身份證上的日期,說了句「電動車未必能申請下來」,但一通訊息輸入、刷臉操作後還是成功了。

    王淼淼則加入了另一個更大的群,這是一個經歷了類似騙局的成都女孩建的,裏面有全國各地的受害者。在這個夏天,王淼淼一路見證的受害者群人數從三四十漲到二百多,到暑假結束時,群裏的人數到了340,大多數是學生。關注外賣騎手生存狀況的短視頻博主老驢透露,一位2020年暑假結束時發現一筆電動車分期付款的學生,已經走上了以貸養貸的路。

    對於這些負債青年來說,四五千塊的貸款記錄意味着不確定的未來:如果違約被納入個人徵信報告,未來買車、買房時要貸款,都會受到影響。

    一項針對校園貸的執行意見給了他們一些希望。2020年1月,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《善意文明執行意見》中提到,全日制在校生因「校園貸」糾紛成為被執行人的,一般不得對其採取納入失信名單或限制消費措施。

    但事實上,並不是每一筆違約的小額貸都不納入徵信系統,幾名從小貸機構「踏實消費」貸款的人向液態青年透露,他們的徵信至今沒有受到影響;但在「分期樂」逾期的一位年輕人,卻發現自己的徵信系統上已經出現了違約記錄。也是出於這樣的擔憂,王淼淼的母親幫他還了一期貸款——她經商,不希望兒子有任何違約記錄,「你借了一分錢都要還。」

    但對於這筆沒有經過自己同意的消費貸,「不還錢」幾乎是群裏所有年輕人的共識,其中也包括王淼淼。他拒絕母親替他還第二筆錢,於是催債的電話馬上就打來了。

    客氣的電話會用徵信威脅,「記錄已報送中國人民銀行徵信中心,這將導致您在徵信系統中產生不良信用記錄,可能對您今後與金融機構的業務往來(如房屋按揭、分期購車)甚至個人業務開展產生不利影響」;不客氣的則警告,「成立2021逃廢債專項行動小組重點打擊,將取證後立案」。有些打給家長的電話上來就質問,為什麼欠債不還。王淼淼接到一個偽裝成防疫部門的電話,試圖套出他的家庭地址。

    「打死也不還」「做好心理準備」,還有人在群裏發了張截圖,是早已流傳的笑話:嚴厲的催債訊息發過來,回說「再催現在就去跳樓」;催債的人反而慌了,「你別急,我也是個打工的」。後來王淼淼再接到催債電話,就看心情,心情好了就直接掛掉,心情不好了,按下接聽鍵,對着對方一頓痛罵。

    小葉或許是最不怕催債的那一個,如果來了不認識的電話就神態自若地掛掉,更不在乎電話打到早已和自己沒有聯繫的父親那裏,「我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,」她語氣嚴肅,臉上掛着戲謔的笑容。

    暑假的教訓

    小葉習慣了自己想辦法。發現負債之後,她馬上開始想轍,從百度上搜着寫了一個共享文檔,梳理了發現受騙之後應該進行的每一個流程,從保留合同,到與小額貸公司、車行的交流,以及報警,並用加粗的紅色字體標出重點部分,很多句子後面接着幾個驚歎號。

    「依法維權!!!」

    「一個星期以內趕快去應聘地址防止他們換窩點找不到人,快!!!」

    「我們都大多數是學生!騙子就等九月份開學出來繼續騙呢!現在不解決後期怎麼解決!!!」

    但在這些文檔背後,只有一次又一次碰壁。到今年6月,王淼淼終於從結束實習,有了空檔可以報警——但到了當時應聘騎手的寫字樓轄區派出所,警察幾分鐘之內就回答了他的需求。

    「他們問我,是不是和他們簽了協議,我說我沒簽,但警察說,你一定簽了。」王淼淼說。

    王淼淼打開手機上的這份電子合同,所有需要他簽字的地方,全部都是打印字體寫着全名,沒有一處手寫字跡。而小葉報警之後,警方給出的建議是還錢——只要成年人借的錢,什麼時候都得還。

    報警的人沒有收到直接反饋,但8月27日,公眾號「合肥警方」發布了《應聘騎手先高價買車?合肥警方重拳打擊「套路騙」》一文,稱一些公司「發布虛假招聘外賣騎手訊息,誘騙應聘人員高價購買「三無」電動車」,在蜀山區、經開區查獲3家涉案公司,作案金額達到220萬。

    在全國受害者的大群裏,年輕人們約着時間去派出所報案、做筆錄,貸款記錄還在,催款電話還在打,但合肥做過筆錄的人得到了警察暫時的建議——不還錢。儘管其它地區有類似遭遇的學生們還在着急,但至少在合肥,年輕人們可以暫時鬆一口氣了。

    實際上,很難說這份暑期兼職究竟會對年輕人們帶來多大負面作用,這幾乎取決於他們的家庭背景:

    對常勝來說,他努力工作是希望能憑自己的努力買車,不是電瓶車,而是汽車。這個小夢想盡管暫時被延緩,但他馬上用空檔時間去考了個駕照,又到家人承包的工地上找了份兼職工作,直到9月開學;而王淼淼家境不錯,父母把這件事看作是對年輕人的歷練,「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」,如果不能解決,做律師的叔叔還可以替他打官司。

    於是,常勝收拾行囊前往大學報名,王淼淼找到一份酒店前台的工作,家人往他的賬户裏打了一筆錢,他不必為房租發愁,也就不再送外賣了。

    小葉的情況則要特殊一些。按照原來的計劃,她會在8月底離開合肥,前往成都,開始四年的大學生活,然後找一份工作,買一輛房車,養一條狗,擺脱當下手忙腳亂的生活。

    但以車禍和騙局作為結束的暑期兼職,卻讓小葉看清了自己所處的位置。

    過去一年多時間裏,她一邊準備高考一邊做兼職,賬户裏的數字慢慢上升,她終於成了「萬元户」,但這筆錢為她織起的保護網太過脆弱,哪怕一個小騙局,就可能奪走她一半的存款。

    於是,她決定暫時不去那所對她來說太過昂貴的學校,「不然等我交了學費,身上就一分錢都沒了。」

    而這件事唯一的解決方案,就是復讀一年,做更多的兼職。她覺得,自己如果能考上一所二本院校,並在這一年賺更多錢,或許就不會在現實面前如此不堪一擊。

    本文由《香港01》提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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