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建:從滴滴下架看數字世界的權力博弈
主張自由競爭的總是強者。歷史上堅決主張貿易自由主義的國家都是當時的強國。就像拳擊場上,一個一百公斤重量級的拳手當然願意與六十公斤重量級的「自由」競爭。這樣的競爭是自由的,卻是不公平的。因此在競技體育場上,規則很重要,要按一定的標準分檔和分級,這樣的競技才公平;裁判也很重要,即使同一個重量級的競技,也會經常出現違規行為,此時需要裁判做出制止和裁決。
然而如果一個選手足夠強大,強大到自己可以搭建競技平台和制訂及改變競技規則的時候,他所崇尚的自由不過是強者對弱者的「專制」和「懲罰」。政府對大企業的反壟斷,就是想杜絕這樣的「贏家通吃」情形,讓市場能更加有序的運轉。但是,今天的數字世界,數字與資本的結合、爆發和裂變所產生的後果,已經遠遠超出過去傳統工業時代的理解和認知。無論是社會大眾、公共管理者,甚至是數字平台壟斷者自己,對未來遊戲規則究竟如何確定都缺乏足夠的準備。
他們就像當初五月花號運載到「新大陸」的拓荒者,面對一片廣袤的沒有歸屬的網絡疆土和數字寶藏,盡情的跑馬圈地和開疆拓土。然而這些數據礦藏的所有權到底歸誰?使用權的邊界怎麼確定?在訊息不對稱形成的數據治理權不對稱的情況下,用户的隱私權如何保護?在對這些問題大家還懵懵懂懂不知道如何立規矩之前,先行的數字世界的「殖民者」已經快速的建立起來了帝國,並通過使用權將大量的數據據為己有。但實際上終極所有權的歸屬其實沒有確定。
在這個過程中,數字王者與當權者將迎來一場複雜而長期的權力博弈。對阿里、京東等數字金融業務的限制,對剛在美國上市的滴滴打車的強行下架,都是這場博弈剛開始階段的權力角逐。其實這是整個世界的大趨勢,今年6月15日剛就職的美國聯邦貿易委員會史上最年輕的主席莉娜.汗,年僅32歲,她的學術論文代表作就是一篇著名的《對亞馬遜的反壟斷》。可見,各國政府雖然熟練掌握對傳統大工業企業的反壟斷,但是對數字世界的平台型企業的反壟斷,卻知之甚少。
從技術層面,如果將市場經濟看做是一個拳擊舞台,數字世界與傳統世界的競技顯然不是一個「重量級」的。前者對後者因為多了一個維度——訊息,可以進行所謂的非同一檔次的「降維打擊」。因為現代經濟、現代社會,就是一個訊息為王的世界。在訊息不對稱的現實中,誰佔領了訊息的制高點,誰就可以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。因為人不過是訊息繭房的產物,我們依靠自己所能掌握的訊息、根據各種條件建立的認知結構,來看待和認識這個世界。因此從個人隱私到國家安全,訊息和數據一旦被操控就是致命的。訊息權力金字塔頂端的權力階層,可以高高在上的像人類看螞蟻一樣去俯瞰我們,並通過改變我們自以為真實的訊息來實施操控。同時,通過各種敍事來重構我們的認知和偏好,讓我們的三觀與他們期望的保持一致......
同時,數字世界也是自由主義的絕對擁躉者。尤其是,當數字與資本結合在一起,將會產生核裂變一樣的能量。數字工業革命浪潮對人類歷史產生的影響,將可能遠遠超出過去三次工業革命影響的總和。因為在一個零邊際成本的生產範式下,失去了成本約束的數字廠商,將不可遏制的快速成長為一個通吃的贏家,一個通過自然壟斷來獲取全部權力的「超級壟斷者」,超級權力階層。它們前期將會以一個技術創新者、社會福利的改善者和自由主義的擁躉者出現,通過資本補貼維護「公平」來獲取社會的認可和舊利益集團的妥協,通過技術改進來提高「效率」來快速搭建自己的基礎設施。
數字的魔力
這不是什麼陰謀論或者科幻杜撰,而是現在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事情。數字世界對人類社會的影響,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:
第一,數字世界看上去很遼闊,沒有邊界,但對於大多數人來說,不過是很狹小的訊息牢籠。由於我們身處其中,且絕大多數人不過是處於「螞蟻」層級,已經被訊息繭房束縛:即時訊息、短視頻、碎片知識等等,不過是算法根據你的偏好、認知舒適度和習慣大數據進行的「內卷式」推送。可以說,人工智能正在將你的訊息繭房越纏越緊,使你更加相信你所能看見的、理解的。而超出這個範疇內的訊息和看法,你將一概不相信。數字世界本來是一個沒有界限,更加遼闊的世界,但卻讓人更加偏狹和固執了。
第二,嚴重缺乏認識當前數字世界的哲學體系,大多數人已經不願意獨立思辨,或者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。今天的世界是一個哲學貧困的世界,因此也就是一個缺乏啟蒙和獨立思考精神的世界。哲學的一個重大使命是啟蒙,用古希臘的兩句名言就是:1,我只知道自己的無知;2,人啊,認識你自己。但是當代形而上思辨傳統的衰落,超人哲學、存在主義、實用主義、科學哲學的興起,使得現代人不再去深度思考本質的本源的東西,而是普遍信奉存在先於本質,眼見為實耳聽為虛,有用即正義、實驗和實證等形而下理念。在數字世界中,在非常便利的可以搜索訊息和知識以反傳統、反權威和反專業建制主義的世界裏,更不會有人願意做形而上的本源思考了。數字世界本身就是一個「虛擬」的世界,人們已經習慣了柏拉圖所描述的火把所投射在洞穴上的影像,至於火把背後的「真相」,既是不存在也是不值得去思考的。人在自己的訊息繭房裏獲得最舒服的自在狀態。
第三,數字世界的高訊息密度,碎片化侵佔與浸入,幾乎扼殺了普通人的全部閒暇,而閒暇或者「自由時間流」,對於獨立、系統的思考來說至關重要。叔本華說,閒暇是人生的精華。如同企業的自由現金流之於研發和創新,個人只有「自由時間流」才能進行系統的學習(艱深閲讀經典書籍)和有意義、有深度的思考。然而當前的數字世界裏,各種訊息狂轟濫炸,各類數字平台根據用户的偏好無孔不入的滲入各種訊息流,用碎片化的知識幾乎填滿了人們的所有閒暇。在密不透風的數字世界裏,人們的大腦不能也不願意做深度思考。尤其是一些快餐知識的流行,比如前幾年的「羅輯思維」,用虛幻的知識獲得感假象來侵佔讀者大腦的獨立運轉,更加劇了網絡虛假知識對讀者的麻醉。
然而現實中,我們又不得不承認,我們的確已經離不開數字世界,或者已經被數字世界「統治」和「奴役」。一種柏拉圖式的「洞穴」哲學圖景正在成為另一種「現實」:現實的物理世界是虛幻的,數字才是這個世界的本質,前者不過是後者的一個投影:
在社交世界裏,我們與未曾謀面的網友建立了親密的關係,卻對身邊的鄰居、同事越來越陌生;
在美食世界中,我們更習慣於從網上尋找心愛的餐廳,更相信網絡上的評價和意見,即使近在眼前的實體飯店我們也抱着懷疑的態度;
在日常使用的物品中,我們更願意從電商、微店、直播中購買,實體店「墮落」為一種附庸,只是為了體驗、試用和試穿;
在日常出行的世界中,我們已經習慣了網約車的接送,對於打着「空車」標誌的出租車卻是敬而遠之,而且充滿了不信任;
在金融生活方面更不用說,一部智能手機幾乎囊括了所有的金融功能,存、貸、匯、股票、基金、保險,等等。
尤其是要注意到數字與金融的結合,大大改變了已有的交易結構和風險傳播機理。量化和人工智能的應用,被動管理的流行,金融社交媒體中敍事的強大力量,正將金融世界推入「後現代金融時代」。貨幣大氾濫的時代,價值投資的信仰基礎已經動搖。訊息傳播如此之快,真偽甄別的成本如此之高,噪音比真實訊息更容易傳播,網紅股票,自帶流量的上市公司,大V的「權威」,幾乎完全顛覆了過去的定價體系。我們必須重視由數字化和貨幣化雙重浪潮疊加帶來的金融市場革命。
由此,一個數字利維坦已經長成,幾乎統治了人們吃穿住行用各方面,而數字企業也已經與金融資本充分融合,形成了實體世界難以抵抗的力量:實體的三維世界,怎麼對抗數字的四維、多維世界——數字世界因為擁有數據從而可以看到他人過去和預測未來。從這個意義上,數據就是時間的權柄。
偉大的博弈
一個史詩級別的博弈,正在數字世界和傳統世界之間展開。拿中國來說,一方面數字中國正以創新者的身份,解決了諸多的傳統難題:1,失業問題,不完全統計數字世界對實體世界的就業吸納達到2億人以上,相當於再造了一個就業大國;2,經濟韌性,數字中國讓中國經濟更富有韌性,這個在疫情發生後得到了最有力量的證明;3,改革攻堅,當線下的中國面臨一系列「改革硬骨頭」無法推進的時候,最市場化的體制在電商平台實現了,而且數字世界的貿易沒有地方保護主義,沒有吃拿卡要的官僚主義,最成功的建立起來了西方經濟學崇拜的競拍機制,建立起來了毫無障礙的全國統一大市場,最主要的一點是——數字中國的稅費極低,所以中國的數字網絡市場是最自由主義的市場;4,提升國家競爭力,在數字產業的新賽道上,由於同處於一個起跑線,對於發展中經濟體的中國,是最有可能超越發達國家的領域。
然而另一方面,數字技術與金融資本一旦結合,在零邊際成本的革命性技術支撐下(相當於核裂變),以極快的速度野蠻生長為「贏家通吃」的平台,他們在廣袤的數字世界的不同領域分別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國,並與傳統世界的統治者展開了漫長而狡黠的博弈。如果從博弈論的視角對過去進行復盤,可以發現數字平台的獨角獸們,在過去十幾年主要採取了以下四個策略,基本對應着四個依次推進的階段:
階段性策略1,加大敍事投入,以創新者、傳統技術的顛覆者、「網路思維」的傳教士、第四次工業革命的踐行者等出現在社會公眾面前,為自己後面的開疆拓土和跑馬圈地進行「合法性建設」。
階段性策略2,加大資金投入,燒錢模式,用金錢贖買既得利益者和新增用户,以及更廣泛的大眾民意。比如嘀嘀打車前期的補貼,拼多多、共享單車、共享充電寶等的價格優惠。當然,這裏面也有同行之間的價格戰競爭。同時,更重要的是,快速做大,吸引大量就業,形成可以影響國計民生的、「大而不能倒」的獨角獸。此時,就具有較大的與政府進行談判的籌碼。因為,它們已經可以供給公共產品!
階段性策略3,加大利益共享,一般會在B輪、C輪拉「國家隊」屬性的資本加入股份,形成與政府公權力之間的利益綁定。
階段性策略4,登錄資本市場,變為公眾企業,資本開始進入「變現周期」。同時為了增厚營收以提高市值,開始利用壟斷地位提高價格,露出了資本逐利的真面目。尤為嚴重的是,這些獨角獸開始利用後台掌握的大數據,利用算法進入「殺熟」模式。筆者在滴滴和攜程就經歷了多次這樣的「被宰」經歷。
而公共管理部門和監管者,由於缺乏經驗和足夠的訊息,尤其是缺乏專業的人才,同時也怕扼殺了這些數字壟斷平台對中國經濟的重要貢獻,在監管過程中也是投鼠忌器、走一步看一步,以至於最後積累成數字世界宏觀管理最大的矛盾:停留在重工業時代監管框架的行動緩慢、以穩定為導向的監管者,與數字時代行動快速、以迭代升級為行動準則的數字資本之間的矛盾。這個矛盾由此引致了數字世界的一場巨大的權力博弈——實體經濟與數字經濟、政府公權與資本私權之間的複雜博弈。
這個矛盾和衝突所衍生的張力,一方面在數字化浪潮的初期,給數字資本開疆拓土創造了寶貴的黃金時間窗口,也客觀上為數字中國的崛起創造了友好的政策環境(發達國家不具備)。但另一方面,當這些數字平台企業成長為掌握核心數據,可以影響國計民生的獨角獸的時候,數據治理問題,個人隱私保護和數據歸屬權問題,甚至是國家安全問題,將成為權力博弈的核心。滴滴下架是這種權力博弈的一種結果,但並不是最終的結果。以樂觀的角度來看,最終我們希望看到的是傳統中國與數字中國的良性融合,政府公權與資本私權的最優平衡,有形之手與無形之手的友善握手。畢竟,時代在向前,誰也阻擋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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