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的傳銷魔幻往事

不久之前，張庭林瑞陽夫婦公司因為非法經營被調查，在警方發布的公告說他們公司涉嫌網上傳銷。最新消息說自從2021年6月有關部門就開始調查，並且因為案情非常複雜，涉事的人數特別多，足足出動了超過400人來辦案，可想而知公司有多大，有多少人被坑的傾家蕩產，對社會造成了多大的影響。

不過我今天不只說這個案件，把這些年來傳銷往事一起說一下。

傳銷的興起

如果是比較年輕的小夥伴，可能對傳銷曾經在中國有多嚴重，沒有一個直觀的印象。

大約在進入21世紀之後，不過幾年時間，各種大大小小傳銷組織幾乎遍佈全國各大城市。那時候很多城市都有一片區域，被傳銷分子大量聚集，少的有上萬，最多的城市多達幾十萬。

如果在網上搜索「中國哪裏傳銷最嚴重」，你會發現根本沒有統一答案。至少有四五個城市是有力競爭者。如果搜「十大傳銷之都」，答案至少會列出15個。

不過要說傳銷得先說直銷，這是美國人發明的一個銷售手法。主要賣的是化妝品和家用品，通過代理加盟直接銷售，以此省下了商鋪房租、廣告花費和銷售人員費用，使商品有更高的性價比。參與的很多是非全職人員（特別是家庭主婦），通過入户方式推銷產品，跟現在賣保險差不多。

商家省成本、銷售人員獲得收入、客户能買到便宜好用的東西，聽起來很不錯，但是因為其中多層加盟方式和商品本身的問題，使得直銷很容易被騙子利用，最後成了拉人頭的騙局。在70年代的美國，80年代的日本，90年代韓國，都發生過大規模的詐騙案件。

大家看過《寄生蟲》沒，電影裏躲在地下室裏躲債的那人，他就是早年搞古早味蛋糕店破產了，為了躲債藏了起來。那個古早味蛋糕店，就是台灣人發起，在韓國遍地開花，後來發生暴雷，無數人破產後身無分文。

這裏要說個經常被誤解的問題，就是傳銷和龐氏騙局也不一樣，雖說兩者經常混合經營。但是龐氏騙局是依靠高額利息吸引人，拿新人的錢給以前參與者提供利息。一旦新錢不夠多，一下就會資金鍊斷裂暴雷。

而傳銷雖然也畫大餅，說如何如何暴富，但是前提是你要能拉來下線，傳銷人的所有收入都是依賴下線。

如果沒有下線，那你拿不到錢，他們是名正言順不負責的，也就不存在什麼經營壓力。所以傳銷組織很多雖然拉不到人，大家打地鋪吃水煮菜，看起來慘兮兮的但是散不了。

也正是因為沒有多少內爆風險，這就使得傳銷組織很多時候可以十幾年一直做，比如天津權健那種，要不是有自媒體大號丁香醫生強力舉報，這種公司估計能一直生存下去。

大發展

國內直銷的開始，比較公認是1990年雅芳開設分公司。接着安利、玫琳凱這些國外品牌進入，國內也有很多人開公司做了起來。一開始大多就是入户推銷化妝品。這些品牌的銷售並不如預期那麼快，但是直銷這種看起來帶有「國際先進經驗」的銷售方式，很快被各路詐騙分子們利用。於是打着直銷名號，但實質是傳銷的詐騙組織興起了。

說起那時的傳銷，就不能不提寶島，台灣省傳銷起步不早但是步子特別大。台灣最早開始「突破傳統」，在銷售化妝品和保健品之外，把珠寶古董甚至一些沒有實物的東西，都納入了傳銷，甚至天珠都被他們拿來一頓炒。我之前給大家講過台灣詐騙厲害，那時候大家應該已經想到他們在傳銷方面同樣很優秀，優秀是一種習慣。

傳銷的手法倒是不復雜，就是想辦法把人找來，然後洗腦忽悠瘸了，發展成為下線，然後叫他再去拉別人。

當然了，為了寫本文我專門查了不少自述，發現「專業洗腦」這事也是個技術活，話術水平極高，畢竟他們那套說辭從美國傳到台灣，再從台灣傳到內陸，經過反覆演變和進化，已經非常深入人心。

那些講師也是在極高的淘汰率下篩選出來的，到最後每個講師都有一套極其成熟的話術，儘管在哪都說那一套話，但每次都會更新一部分，煽動力和洗腦力一流。曾經有雅芳的講師去做主持人，混到幾乎全國人盡皆知。

我在幾年前在銷售部學習過大半年，當時集團給請了一個頂級講師講銷售話術，他坦言他早年就在傳銷組織裏混過，並且幹到了頂級骨幹，後來覺得那地方遲早出事，於是加入了銷售相關的培訓組織，賺的不如以前多，不過今後不用擔心被抓起來。

後來吃飯的時候他給我講過一個心法，說他們最常見的一個模式是，通過給你講述名人們是怎樣浴火重生，慢慢的把一些觀念傳遞到學員心裏，一般而言，他們這群講師總結出來的成功人士核心心法就是：

1、不要臉，要臉是沒法成功的，列舉名人們是怎麼不要臉才成功的。

2、不怕苦，所有苦難都是門檻，攔住意志不堅定的人。

3、不怕失敗，每次成功背後都是一千次的失敗嘗試，湊不夠就沒法成功。

4、食物鏈頂端的都是頂級推銷員，從比爾蓋茨到喬布斯，再到馬雲。

當然了，後來又糅合了類似《秘密》那本書裏的「吸引力法則」，稻盛和夫的「現場精神」，這幾年的馬斯克，死了的彼得德魯克等等，還有《道德經》的一些非主流解釋。

大家看出來了吧，他們這些前提都是沒有問題的，問題出在用正確的觀點推導出了錯誤的結論。

需要注意的是，他們這些思維方式本身都是對的，但最後得出來的結論卻很奇怪：

你得不斷去拉別人入夥，完全不要顧忌臉面，反而要鍛鍊自己不要臉，拉失敗了也不要氣餒，一次次地區拉，每次失敗都是一個鍛鍊推銷能力的機會，等到你徹底不要臉不怕苦，反覆磨礪，那你遲早會成為一個頂級推銷員，財富規模會大到難以想象。

並且現場成功人士顯示說法自己是怎麼從窮光蛋開上了庫裏南，告訴大家成功並不難，只要按照心法操作，誰都可以。

一個大班50個人，一套組合拳下來，總能忽悠到一大半

而且那個講師還有個理論，他說地球上現在所有人都來自一個叫Lucy的女人，我們都是她的直系後代，所以大家的基因大同小異，幾乎共享着同一套基因，所以很多想法也是想通的，最明顯的，就是人的體內都有兩種原始衝動：

一種是崇高的使命感，一旦覺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崇高的事，就會奮不顧身，哪怕其他人看他的那個使命很搞笑；

另一種是「萬里覓封侯」的雄心壯志，覺得自己是天選之人，排除萬難也要富。

他們這些講師要做的，就是激發大家這兩種衝動，一旦被激發了，立刻就變得跟打了雞血似的，徹底跟以前不是同一個人，家人都揪不回去。

所以那些洗腦觀念不是每個人都接受，但是總有一些人很接受，然後就洗腦成功了。成功之後會產生一種崇高的使命感和命運感，覺得自己拿到了成功的鑰匙，通往天堂的道路就在眼前，這種感覺太要命太上頭，以至於別人看他們都跟有病似的，他們自己毫不在意。

咱們經常看到新聞說有人深陷傳銷組織，費盡全力才逃出生天。其實現實裏還有很多人深陷傳銷組織後，親戚朋友怎麼都拉不回去，就算拉回去竟然又偷摸跑回傳銷組織，本質就是他們確信自己人生已經大不一樣，眼中有光心中有火，俯視眾生。

當然了，這是和平洗腦，還有暴力洗的，就跟《權力的遊戲》裏小剝皮那樣，使勁折磨學員，之前好多次搞出來了命案。

比如著名的「天津天獅」，用各種理由把人忽悠進去，強行洗腦，吃大鍋飯睡通鋪，誰要敢跑追回來往死裏打，這個組織後來破獲後，判決文書上寫着：

2009年以來，以「天津天獅」名義進行的傳銷活動引發各類刑事案件2781例，除了以「組織、領導傳銷活動罪」定罪的案件，其他案件主要表現為非法拘禁、故意傷害、搶劫、過失致人死亡、故意殺人等，共導致155人死亡。

而且我查到，這個組織單是傳銷人員跳樓就死了52人，匪夷所思。好在涉案人員都抓到了。

南北分流

在2005年前後，出現了一個傳銷方式變化，分成了南北兩派。

南派就是「好來好散」，把人找來帶着四處轉轉，聽聽課，畫畫餅。如果不願意也不勉強，有的組織在最後會向要走的人要「伙食費」，有的乾脆也懶得要，就當是獲客成本了。

這種的標準造型就像旅行團，帶人去當地比較新的地方，展示當地的「光明前景」，號召你來「共同創業」，還要裝模作樣說這些都是政府項目，一般人不告訴他。一般一個禮拜說服不了你，就會及時止損讓你走了。如果願意加入，生活條件也不那麼艱苦，大多是在城郊住。有的甚至可以租當地農民自建別墅，各種設施也基本以大學宿舍為藍本。宣傳手法以「一起賺大錢」為基礎。

比較著名的是「深圳善心匯」，這個組織是典型的南派傳銷，集傳銷、非法集資、網路詐騙、龐氏騙局為一體，屬於傳銷組織的終極形態，而理念竟然是「共同富裕」，忽悠你花300塊買一個「善種子」，買的越多，收益越高，如果你能拉下線，下線交的錢也會有一部分到你手裏，利用大家的貪慾聚財。這個組織後來破獲的時候已經聚了500萬人，涉案總資金超過1000億，匪夷所思。

跟它類似的是一個叫「青島大獅」的團伙，也是用app集資，聲稱有國家背景，打着共同富裕的大旗讓給他們打錢，每月分紅，如果能拉到下線還可以分紅加倍，也聚集了500萬人，這些人共交了70億，屬於上邊那個「善心匯」的低端版本。

如果說這個組織有啥"美中不足"，那無疑是沒涉及比特幣和新能源，不過其他傳銷組織彌補了這個不足，比如2016年湖南破獲一個大案，就是傳銷比特幣，忽悠了10多萬人，累計10億的總金額。

當然了，這些人跟最近爆出來的張庭夫婦相比弱爆了，我查了下公開數據，截至2018年9月，他們的代理商有613萬人，覆蓋的消費人群達4906萬，他們也是發展代理，代理再去發展代理，為了降低成本，美容產品的質量一降再降。我看一些新聞說他們需要補稅100多億，不過應該很難了，有說法認為，那兩口子已經把錢轉走了不少。

北派的相對寒酸一些，大多會打着「集體生活」的名目，講究「家人團隊」。把人塞到整個組織裏面，每天同吃同住。至於是否暴力，各個團體氣質不太一樣，我上文說的天津天獅，顯然就是個暴力團伙。

在21世紀的前十年，傳銷組織發展速度飛快。其中一個原因，是當時經濟發展加速，各種「一夜暴富」的故事真的在發生。這就使得傳銷的「畫餅」看起來不那麼離譜。面對這些故事，不少人難免會想「我為什麼不會是下一個」？

而且當時國內的經濟發展加速，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。那時候各大城市紛紛開始了「新區建設」，全國各地大量新區都建立了起來。但是城市擴張的速度，比起城市人口增加卻有點太快了。

這種情況使得傳銷組織有了合適的棲身之所。這種新區比起城鄉結合部，這裏有城市的配套設施（很多都比老城還好得多）；同時因為人少，監管力度也要小得多；而且生活成本要低人口密度小，各種活動開展起來更加方便。

說到這裏，大家可能有個問題，這些人能賺到錢嗎？

當然能了，不過跟炒股差不多，一賺七賠兩平，只是往往有一個人賺錢，就足夠煽動起一堆人向他學習，問題是你準備學習他賺錢的時候，他盯的其實是你的錢。

高潮與沉寂

大約在2010-2017年，傳銷的規模是最大的，那時也差不多是經濟最火熱的時候，各種新的金融模式層出不窮。傳銷組織幾乎是一夜之間，都打起了「資本運作」的牌子，開始了新一輪擴張。很多地區聚集了十萬以上傳銷人員。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，最明顯的一個問題，就是對於打擊傳銷來說，困難大多了。

首先是很多組織都互通消息，當時派出所門口，隨時都有傳銷組織望風的。只要警察大量出動，就會有人馬上報告，然後騎摩托車跟着警察隨時報告位置。一旦發覺可能是朝自己來的，傳銷人員就會如鳥獸散，警察就算抓也大多抓到些底層人員，組織者早就跑的沒影了。

更加嚴重的是傳銷人員聚集，出現了圍攻對抗執法人員的事件。曾經發生多次打擊傳銷，結果執法人員被聞訊而來的大量傳銷人員圍堵。因為很多地方傳銷人員聚居在幾個小區，很容易就糾結幾百上千人，加上圍觀人員經常堵滿整個路面。每次出事都要出動防爆警察，有時對峙數小時才能把人抓走。

甚至發生過警察中午被圍堵，傍晚才能出來，結果夜裏居然有大量傳銷人員聚集在派出所門口，喊着口號要警察放人。當然了，他們這麼鬧也是出於私心，因為他們都交錢了，如果老大被抓，自己的錢也就顆粒無收。

國家對傳銷的打擊一直持續，然後從2015年開始，傳銷的熱度就漸漸的降低了，以前那種十萬級別聚集的情況越來越少。可以說在2018年金融亂象整治之前，傳銷就已經邊緣化了。

說起來，在當時金融大熱的情況下，各種金融理財、P2P、價值投資、「XX寶」，真的是花樣百出，傳銷的運營方式就顯得落後時代了。特別是隨着網絡的興起，那種聚集上大課過集體生活的模式，更是給人「土法煉鋼」的感覺，屬於落後產能。

北派動不動把人強行扣留不許走，這種行為真是成本高收益低。不要說國內這個社會執法環境，就是在境外，但凡有點腦子的犯罪分子都搞網絡賭博去了。敢扣人的基本只有在緬北那種「天高皇帝遠」的地方（緬北其實也是網絡詐騙為主）。那幫人都是綁票的路子，做的是一錘子買賣。把人扣下來洗腦發展下線，效率實在太低。

南派那種純洗腦的稍好一點，雖說法律責任低一些。但是性價比更低，把人找來陪吃陪玩陪聊，有這個口才和話術（還要體力），乾脆去打電話詐騙不好麼？工作強度起碼低多了，一個人拿個電話簿就能幹，一天下來能打幾百個。

說不定電話弄一單大的比發展十個下線還多呢。而且出了事情，通過電話聯繫的，被警察逮住的可能性也低得多。傳銷就算跑了，受害人認識你，警察抓你不要太容易。

更主要是多年宣傳下來，人們對於傳銷警惕性高了，也就是所謂「騙子太多，傻子不夠用了」。這次張庭夫婦的案子就是一個傳銷變種，以前在微信混，後來搞「網絡傳銷」，以直播和網課的模式向人宣傳產品。

所以這幾年很明顯，傳銷這種模式在國內開始萎縮，開啟了「產能輸出」之路，走向了東南亞，東南亞和印度的傳銷案件大量發生。很多就是騙子在國內實在不好乾，帶着豐富經驗轉戰那裏開闢「新事業」，不論是賭博的還是小額貸款，其中就有不少幹傳銷的。

尾聲

傳銷之所以能忽悠那麼多人，究其原因，前些年太多人太想發財，而且身邊的人確實發財的也不少，這種效應下不少人容易衝昏腦子，大家可以注意下台灣省，作為「詐騙強省」，台灣也經歷了一個到處騙子的時代，這些年已經好起來了，大家都被騙了一遍，有了警惕心，就不再好騙了。那些被騙了依舊不長心的，經過無數鐮刀的猛割，基本被連根拔，台灣的秩序好了很多，於是對大陸和東南亞輸出詐騙。

我國老百姓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礪，再加上政府這幾年管理嚴格，整體好了太多。不過傳銷這種事利用了人性中「快速致富」的弱點，太多人知道這玩意不合法有危險，依舊樂此不疲，所以打擊力度很大，依舊屢禁不止。還有張庭這種，也是服了，在抖音有一千多萬粉，全天候火力全開地做宣傳，甚至警方發了通告後，短視頻還在一直髮，有時候覺得自己依舊太年輕，沒見過這場面。

只能說，這個世界坑太多，國家加強法制的同時，大家也要收斂下自己的貪慾，不要心甘情願走入了魔鬼的圈套。